39_农女阿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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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9

  娘到底是怎么打算的。我不清楚,因为之后也没见娘有做过、说过什么。

  纪玉重新回了尚文书院读书,云溪一如以前一般,整日安静地做些针线、读读书,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。

  可我却觉得,我们之间的关系,似乎疏远了,特别是云溪静静地看向我,那冷淡的眼神,总让我觉得有点微微的难受和空落。

  大概是功课繁忙,纪玉并不常回村里,但他托人带信回来,有一些是给纪正的家书,有一封却是给我的,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语句,只问问我识字学得怎么样了,纪正请人带信给纪玉时,带信之人也正是送信之人,还热心地问了句我有没有信要带给纪玉,我望着云溪越来越冷的眼神,摇了摇头,轻声对带信之人道:“请您转告给纪玉,就说他功课繁忙,就不用给我带信了,字,我正在学。”

  有一次纪玉回来时,眼里的神情却有些奇怪。

  似乎是喜悦,又似乎是悲伤,还有几丝悲愤。

  才是清晨,远处田野里似有若无的雾气还没有散去,我走出院门,往不远处的菜园里摘些青菜准备做早饭,就见纪玉迎头行来。

  这么早?

  郡城离我们村庄也有百来里,他竟这么早就到了村里,那该多早起床?转头看了看停在身前不远处的马车,车夫脸色的神色有些疲惫地站在马车旁整理马车,而那匹马嘴里直喷热气,身上汗水淋淋。

  “玉哥哥?这么早就回来了?”我惊奇地问道。

  纪玉匆匆地向我点了点头,应了一声,便往自家的院子行去。

  而我才留意到纪玉复杂的眼神。

  出了什么急事吗?竟让纪玉带着这样的神情,匆忙地从郡城赶了回来。

  我回头看了看匆匆而行的纪玉的背影,虽有些好奇,有些担心,终究什么也没打听,转身往菜园里摘菜去。

  回来时,明辰正站在院子里,探头往隔壁纪家望去,云溪也站在一边,垂着眼眸,脸上没有什么表情。

  明辰一见我来了,忙拉着我道:“阿喜,纪家好像出了什么事,我刚才隐约听见有人在哭,还说些什么‘日月昭昭’、‘老天开眼’,又说什么‘不公’的话……总之,听着真是奇怪。”

  我心下也是惊疑不定,看向云溪,却见她只静静地站着,眼里并没有什么奇怪之色,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,云溪是知道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的。

  娘在屋内叫着我:“阿喜,菜呢?菜呢?”

  我忙提着菜进了屋里,心里思索着要不要向纪玉打听打听他家出了什么事情,再一想,罢了,若是他愿意让我知道的,自然是会说的。

  我们的疑惑没有持续多久,早饭后,我便荷了小锄头,往玉米地里锄草去。

  密密匝匝的玉米杆子将我围在其中,如天然的围帐一般,风吹过,哗哗啦啦作响,长长的叶子飞扬乱舞。

  “阿喜。”纪玉一身淡灰圆襟布衣,穿过层层树立的玉米苗行来,明明是淡淡的颜色,穿在他身上却是两厢得宜的淡雅,衣角被风扬得轻轻扬起,姿态从容俊逸,但眉宇间却凝重沉郁。

  我抬头望去:“玉哥哥。”

  纪玉点了点头,沉默地在我身边不远处的土坎上坐下,面容沉凝如月光下泛着冷光的青石板。

  他有心事。

  我也坐到他身边,拿过放在阴凉出的竹筒,倒了一杯茶给纪玉,他接过喝了喝了,我又倒一杯给自个喝了。

  “说吧。”我道。

  “你知道我有话要说?”纪玉看了我一眼,问道。

  我撇撇嘴道:“你不是来寻我说话的,这会儿跑这里来做什么?你今日这般早就回村了,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吧?就是你要说的事?”

  纪玉点了点,望着脚下道:“阿喜,你还记得七年前我和爹到村里的事情吗?”

  我点了点头,那时,纪玉父子赶着一匹又瘦又累的老马,拖着一辆破烂的马车,出现在村子里,住了下来。

  纪玉道:“那时,我们说我们是商户人家,因为得罪了权贵,生意亏空了,才不得不变卖家产,另寻地方安家,是骗你们的。可你们家那么热心,为我们能在村里安家求村长、求里正,让我们安居下来,你们待我们如亲人,你娘如母待我,这份恩情,我们忘不了,不能忘。”

  他望了我一眼:“怪我们骗了你们吗?”

  我摇了摇头,一笑道:“你骗我们,是有不得已吧?我只知道你们是好人,并没有做什么不利我们之事,又有什么可怪的。”

  纪玉笑了笑,眼中碎星点点,一会却收敛了笑容,继续道:“不知你可还记得七年前靖南王逆谋一事?”

  我努力地回想了一下,在记忆的深处,似乎有过这么一个听闻,点了点头:“好像听说过这件事情。”

  纪玉眼里浮起了满满的悲伤和悲愤:“靖南王,先皇的异母兄长,封荫西南十八郡,因意图逆谋而获罪,被一道圣旨判处满门抄斩。我爹,是靖南王的一名属下,因此而受到牵连,我们一家被投入狱,是爹的一个好友拼死相争,力证我爹爹与此事无关,费尽了心力,又因其时我和幼弟、幼妹尚年幼,才将我们兄弟保了出来,可我爹、娘等不及那恩人周旋施救,就受不住刑罚,在狱中……没了……还有……我的弱弟幼妹……染了重疴,终究……”

  他说不下去,双手蜷握成拳,身子微微颤抖,神情伤恸悲愤,双目微红,仿佛是当年那个十岁的孩子,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离自己而去,却无能为力,悲伤、无助。

  我心中大恸,轻轻地安慰地在他冰冷的手背上拍了两下,轻声道:“都过去了……”就再也说不下去,在这样彻骨的疼痛和悲伤中,任何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。

  纪玉眼中恨意闪过:“就算天下都忘了此事,唯独我忘不了!当年靖南王属下众多,我爹爹本并未牵扯其中,却遭奸人趁机报复诬陷,才令我全家锒铛下狱。恩我要报,这个仇,我也一定要报!”

  他如墨的眼中恨意倾泻而出。

  我默然,心中黯然,纪玉要为父为母为亲人为全府的奴仆们报仇,合情合理,我没有阻止和劝导的理由。

  我突然明白了纪玉的性情从何而来。

  他沉静、内敛,脸上总是淡淡然地微笑着,看似温和,却甚少有真正开心之时,对诸事都理性而克制,喜读书,追求功名。

  原来,是经过那样惨烈的切肤之痛,怀抱着那样深沉的恨意而来的。

  靖南王叛乱一事,在寻常百姓眼里,不过是个事不关己的传闻、几声感慨、几句私下悄悄的议论就过去了。可“逆谋”、“牵连”这几个简单的字下面,掩了多少灭门的惨烈、血流成河的残酷、家破人亡的伤痛。

  于当事之人,该是怎样的不能承受之痛!

  我怜惜地看着他,眼神温和,试图让他愤恨沉痛的心轻松一些。

  纪玉看了看我,冰冷伤痛的眼神里多了一份暖意,渐渐平静了一些。

  可是,他说爹娘都去世了,那纪正……

  纪玉似乎看出我的疑问,继续道:“纪正是我家的一个忠仆,我家的家产都被抄没了,仆人都入了官奴,纪正当时被外派做事,因此而逃过一劫,但他却并未弃我而去,一直在我身边照顾我,我认了他做义父。

  救我们出来的恩人,本来是要收留我在他家的,但夫人生怕我连累了他家,和恩人吵了几次,我不愿意恩人为难,不辞而别,与义父一同离开了恩人家中。我和义父晚上趁天黑翻墙回了一趟已经查封的家中,家中……家中已是物是人非,到处空荡荡的凌乱不堪,稍值钱一些的东西都被搬走了,我只在书房地上寻到一些尚未被毁掉的书,便带了出来。

  我们身上只有一点银子,买了一辆马车一路北上,就在此处安了家。因当时事情并未完全平息,我们深怕惹来事端,便瞒了身份。”

  我轻轻地问道:“如今呢?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?与此事有关?”

  纪玉看了我一眼:“你怎么知道?”

  我微微一笑:“你从未提起这件事,如今突然提起,再想及你早上匆忙回村,神情也有些奇怪,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与此相关之事了。”

  纪玉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,只是还没抵达眼里便消散了:“阿喜也有聪明的时候。”

  我瞪他一眼:“我一向都是聪慧机敏的人,是你们不信我罢了。”

  纪玉看了我一眼,嘴角浮起一丝笑容,接着道:“靖南王之子,回都城了。”

  我想了想道:“你不是说,靖南王一府当时便满门抄斩了吗?”

  纪玉道:“但当时却逃出了一个人——靖南王第三子景玄。”

  景玄?没听过。

  我问道:“那他怎么还回都城,不是自投罗网吗?”

  纪玉道:“恰恰相反!如今我等尚无法得知七年时间,他藏匿于何处,只知他回到都城后,皇上便颁发了诏书,称经彻查,当年靖南王逆反一事实乃冤案,今为靖南王平冤正位,追谥为忠义王,靖南王第三子景玄逃出生天,是天意使然,今御封为靖南王,承原靖南封土……”

  我心中一喜,忙穴话道:“靖南王叛乱一事既然是冤案,那你父亲的冤案,是不是也能*反?”

  纪玉看着我,眼中加了一丝暖意,却更带了几分看开的无奈和明了:“朝廷只给靖南王*反,却不会顾及无辜受牵连拖累的无辜官民。”

  我跳起来大声道:“怎么能这样?!靖南王所谓的逆谋是冤案,其他所谓参与逆谋之人也更是冤案?!”

  纪玉的神色却淡然,拉着我的手,让我坐下,轻声道:“你还是急性子,朝堂之事,皇上如何决断,可容不得你大声嚷嚷议论,以后可别这样了。”

  我复坐在他身边,心中激愤,问道:“难道不该是这样的吗?天地自有正气在……”

  纪玉笑了笑,那笑容冷冷的,带着明了的冷漠和冷然:“在其位而谋其职,皇上身居庙堂之高,所谓执政斟酌短长,所思所策皆从有利庙堂出发,那些如蝼蚁的生命……谁在意?!”

  我呼出一口气,心中闷闷的,又是气愤,又是无奈,确实,我们这些平头百姓,甚至居官位而位不高者,在皇权面前都不够分量,都只是蝼蚁,大概处了亲友,没有人在意他们的冤屈。

  纪玉眼中带出一份温情,道:“谢谢你如此关心我。”

  我瞪他一眼:“什么见外的话?……你继续说罢。当年那血流成河的惨事,就被皇上轻飘飘一纸诏书过去了?”

  纪玉嘴角显出一丝讥讽的冷笑,道:“皇上颁发的诏书自然不是这简单几个字,洋洋洒洒万余字,不外乎是靖南王一家忠烈,却被jian佞所诬获罪,先皇亦有所察,命当今圣上彻查,圣上不负先皇之意,英明神武,明辨忠奸,天地昭昭,忠奸终分之类的话语。既要让景玄这靖南王复得名正言顺,又要慰藉老靖南王的在天之灵,又要顾及给老靖南王定罪的先皇声誉,还要顾及当今圣上自个的威名孝义。”

  我点了点头,朝堂……果然是遥不可及的。

  这……真是比故事还曲折呀。

  可怜又悲惨的老靖南王坐在家中却祸从天降,一瞬间从王位跌到云端,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,却偏有个儿子逃出生天,七年后,竟又回来了,还继承了父亲获罪前的封荫。

  这……啧、啧……

  纪玉道:“皇上会让景玄复靖南王之位,八成也因关系朝堂纷争。自两年前先皇驾崩,今皇上即位,朝堂局势有些动乱,丞相韩大人等人乘机结党,皇上颇有政令难通之感,今突接回景玄,封为靖南王,虽然不知道为何意,但比如与朝堂局势有关。”

  我我眨了眨眼睛,有些迷茫,这庙堂之事,果然不是我这种平头百姓能懂的。

  纪玉也看出了我的迷茫,没有再说下去。

  我却突然想起,这两年,要缴交的捐税越发多了……看来,和朝堂的那些动乱有关,原来,朝堂也并不是那么遥远,至少,那些手握大权的官宦们,也掌控着天下百姓的生活。

  靖南王的冤屈洗清了,虽然未给受牵连之人*反,但也算是喜事一桩,至少纪玉不用担心因“逆谋罪臣之后”这个名头而担惊和拖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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