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程密藏·十五_尘霜微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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寒程密藏·十五

  在危机临面或者受到惊吓之时,人往往会下意识闭上双眼,以表拒绝接受现实,唐申受训多年,自然不会在生死关头自欺欺人。尽管罗谷雨不甚配合的忽然反压导致唐申失神片刻,但下一瞬间他就明白过来,静静地平躺不动。

  随珠因罗谷雨翻身的动作,从二人脸侧滚至一步外,幽冷的光芒在照亮他们的同时,也照亮了密密麻麻涌入屋内的飞虫。正如唐申所想、罗谷雨所做,蜂拥而来的飞虫刚靠近罗谷雨身周便似畏惧什么般驻步不前,在距离他不到三寸之外来回飞舞,直到盏茶有余仍旧克服不了畏惧,方才“不甘不愿”地飞离。

  待耳中嗡嗡声渐远直至消失,罗谷雨松了口气,支起身时顺手将随珠拾起。有了稳定的光源,他先是眯起眼将压在身下的人仔细看一遍,仿佛此刻才认出是唐申,然后道:“素哩?”

  唐申从罗谷雨眼中看出了毫不掩饰的猜疑,知他离开的八日、罗谷雨等人进入此地的四日以来,定当发生了他意料之外的事。不过罗谷雨仅仅表现出猜疑而没有直接动手,想必未有明刀明枪的冲突发生。

  罗谷雨辨认他样貌时,唐申亦在打量罗谷雨,见得罗谷雨身上并无伤痕、精神也不错,心里无形中顿觉轻松许多,开口主动将事情前后交代清楚:“昨日从竟陵归来,得知你们误入此地,便领人前来搜寻。”

  这回换罗谷雨愣住:“勒点儿马素瓦、不素我们找勒地方?”

  唐申摇摇头:“不是……能否起来再说话。”

  唐申不提,罗谷雨都没有自觉要起来。常人若与其有心戒备之人共同呆在黑暗之中,为提防他人暴起袭击是尽可能拉开一段距离,而罗谷雨恰好相反。基于某些原因,他从来不与要警惕的人距离太远,且通常更擅长后发制人——尽管跨坐在某人腰间这个姿势在当事人看来应该十分尴尬。

  实际上若非唐申感到自己身上伤口经过一系列翻滚后有崩裂的趋势,他并不在意罗谷雨做出此等亲密姿势……

  两人分开坐定,唐申三言两语地概括了他的判断以及印证,随后询问罗谷雨这几日以来的遭遇。罗谷雨便磕磕绊绊地,用新学的中原话将其经历细说了一遍——

  四日前。

  铁索横跨断崖与城郭之间的沟壑,悬崖之上,四人手中微弱的焰火勉强照亮部分建造在裂缝里的城郭外围,他们面面相觑,神色中皆有震惊。

  荀丹用力揉过双眼以确认所见非虚,喃喃道:“乖乖,原来当初的欧阳家厉害如斯,竟然能在地底下捣弄出个城镇来?我看下面的沟够深的,难不成是叫我们从这条铁链上过去?”

  莫秋雨跃跃欲试,活动活动手脚就往铁链上走:“这有何难,我先来。”

  “莫小兄弟等等!”师天徒忙不迭把人喊住,面对莫秋雨疑惑的眼神,禁不住脸上发热,为自己拖慢了行程感到十分不好意思,嚅嗫道,“那个……在下那个轻功……不是太好……”

  一旁的荀丹附和:“对对对,师小哥多少还习过武,我可是凡人一个,该怎么过这铁索啊?”

  “这样啊……如今说回去未免有些太迟……”

  莫秋雨年青,遇着新鲜的事往往争着去做不求甚解,如今听罢师天徒两人所说,才想起自己队伍中有两人不精于武,思考片刻下定决心后扭头对罗谷雨道:“罗公子,莫不我等商量一下,你与我各携一人过此铁索桥?”

  罗谷雨瞥了莫秋雨一眼,似是不耐烦他们磨磨蹭蹭,一把拎过荀丹后领,踏在铁索上几个纵身落到对面。苗疆人惯攀山越岭,何况小小铁索,动作之快,荀丹尚未来得及惊恐便已经脚踏实地,一时间满脸茫然。

  剩下两人忙紧随其后,由莫秋雨在前牵着师天徒的手慢慢前行。莫秋雨武艺不错,奈何人小力薄,若换作带身形比师天徒来得高大的荀丹,恐怕他还不一定能胜任。

  平安抵达对岸后,师天徒额头上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,苦笑道:“事非经过不知难,古人诚不欺我。往日只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,原是在下坐井观天,不知‘武’到用时方恨少。”

  莫秋雨也出了不少汗,大部分是在铁索上被师天徒不时摇摇欲坠给吓的,听师天徒自我调侃,便笑道:“我爹常与我说,人非生而知之,正因各有所长,故各施其职。若有人无所不知、无所不能、完美无缺,还要其他人来做什么?”

  经过这些天的接触,师天徒多少知道莫秋雨父亲是谁,听莫秋雨说的在理,拍掌应道:“莫左使所言甚是——”

  “我说,你们两个就不要拽文了。”荀丹一脸无奈地打断两人,抬手往走出去老远的罗谷雨身上指,“那罗小哥都走出去老远啦!”

  “啊?”莫秋雨忙快走两步喊道,“罗公子,我们尚不知此地是否还有隐藏的危险,请不要独自乱走!”

  四人之中唯独莫秋雨隶属雷元江,自然有暂时领导这个小队的权利,虽不曾言明,师天徒和荀丹皆心知肚明并且无有异议。只有罗谷雨一不看人眼色,二不听人号令,没把莫秋雨所言当回事。

  早在下水前雷元江就暗中同莫秋雨说过,罗谷雨身份特殊,尽量不要与他发生冲突,队伍中以他的安全为先,若是他私自离队便随他去。所以莫秋雨看罗谷雨不配合,索性摇摇头不管他,与师天徒和荀丹打量起周围环境。

  正如他们在悬崖边所见,此处连绵的土墙确实像极了城郭,他们立在墙外不足半寸的空地上,两头长至左右茫茫不可见,宽却几乎踮脚抬手可得。

  师天徒叹道:“生平首次见地中存有建筑,实乃不枉此行。料想城郭后当有城镇,在下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进去瞧瞧。”

  莫秋雨倒是发现有不对劲之处:“话虽如此,但此处地形似乎与我等所得地图不相符……”

  “哎,说不定地图画的是这泥墙后的城镇呢?”眼看谜底就在眼前,荀丹免不了心中急切,催促道,“咱们快走吧,罗小哥已经走得快瞧不见影子啦!”

  莫秋雨应了声,抬腿小跑赶上罗谷雨,心中暗道应该是他多想了。

  四人绕着城郭走了一段仍没有发现城门,觅见了一处豁口便跨了进去。墙内的世界比墙外更加漆黑,火把能够照亮的范围之内,首先进入几人视线的是一栋栋平房。坍塌的篱笆,废弃的畜棚,洞开的腐朽门窗,无一不透出破旧以及残败。

  见此情景,师天徒喃喃道:“我有不祥之感。”

  他们驻足片刻,在莫秋雨研究地图无果以后,决定暂且抛开地图不理,继续往前。荀丹揶揄师天徒临阵退缩的举动:“师小哥,我一个半点不懂武的都不怕,你担忧啥?开头可是你哭喊着要下来的,怎么刚进门就胆怯了?”

  师天徒也不恼,苦笑道:“在下也不知道如何解释……罢了,总而言之若要深入,在下建议我们彼此还是不要离得太远才好。”

  “这是自然。”莫秋雨说着,不忘瞥一眼走在最前的罗谷雨,他礼貌而生疏地唤了声,忍不住皱眉,加重语气,“所以,接下来请不要随便乱走以免遇到‘危险’,此地只有我们四人,一旦出了无法应对的危险将是叫天天不应、叫地地不灵!”

  言下之意,是让罗谷雨不要乱走免得给他们惹麻烦。

  罗谷雨不知是没有听懂还是充耳不闻,漫不经心地嗯了声,反倒是师天徒以为莫秋雨对他任性要求同来而生气,面皮微赧。莫秋雨心中顿生被无视之感,为大局着想却只得强忍这口气。

  四人过路那些宛如一个模子印出来般的平房,枯燥地走了近半盏茶,忽见不远处有人影立于篱笆之后。黑暗以及一路而来几乎不曾改变的建筑让气氛变得压抑,乍见有人在此,即便是生人,也叫他们的精神为之一震。荀丹更是十分惊喜道:“他乃乃的,这鬼地方还有人住?”

  “等等。”莫秋雨拦住荀丹,做出倾听的姿态,仍旧稚幼的面庞露出古怪,“你们可有听到什么声音?”

  “什么声音?没有啊?”荀丹随口应着,但一转脸便看到另外三人都在侧耳倾听什么,不免紧张地将手中火折子左右挥舞一下,“怎么了?”

  荀丹留意到自己手中火苗摇晃时,篱笆后的人似乎动了一下,登时后背寒毛直竖,指着篱笆连连后退:“他他他,他动了!”

  “谁动了?!”师天徒被荀丹的喊声惊的浑身一震,手忙脚乱从袖袍里摸出一把镶蓝宝银鞘小刀,摆出防御姿态,顺着荀丹所指看去。

  那靠……或者说挂在篱笆上的人缓缓扭过头来,带着稀疏毛发的后脑慢慢转动,似是正脸的地方径直扭到脑后,那本该是眼瞳之处,竟是两个可怖的空洞!一瞬间,除了罗谷雨外,另外三人皆倒吸一口冷气。

  “这……此乃何物?!”

  “魕蛊。”师天徒惊叫的同时,罗谷雨冷声低喝。

  魕者,是为祈神明以求护佑,冠以“魕”之名的蛊却是一种十分恶毒的蛊。

  苗疆养蛊人不知几何,但无论炼蛊之能如何强、掌握的蛊种如何多,终归逃不脱天道轮回、百年归土。传说曾有一个强盛的黑苗寨中的苗王,为求与天同寿日日向女娲娘娘祈祷,并带领族人用活人做引子炼蛊,最终方圆百里的活人皆遭屠杀。某日殿中供奉的女娲像开口说话,并言赐下能令他们梦想成真的蛊,苗王闻言大喜,食之,顿感精神振奋,名“魕蛊”,取自赏赐之意。然不出十日,苗王被体内快速繁殖的蛊虫吃剩一层皮囊,贪婪的魕蛊一人也没有放过,将整个黑苗寨族人吃个干净。

  传说真实性不论,魕蛊之能却是半点不虚。它们能存活四到五日不等,进入休眠以后却能存活二十五年不等,它们的数量庞大,一般来说一具血肉能培养上千只,但要求必须是活体。唯一能够吸引它们的是温度,唯一能完全摧毁它们的,也是温度。

  三人不知其中含义:“什么?”

  “走!”

  罗谷雨蓦地一喝,两手攥住左右二人的肩膀,用力往远处扔出。他刚来的及一脚将呆立原地的荀丹踹开,人形魕蛊便冲着他们原本所在张大嘴,发出“嗬”的一声——数不清的细小飞虫似涌泉般自它口中喷出,眨眼扑至门面!

  ……

  唐申道:“原来如此,蛊毒对你无用。接下来你与另外三人走散了,这几日来不但未曾相遇,更是再没有找到出口。”

  罗谷雨点了点头:“嗯。”

  自那日唐申离去前夜与他谈话,而次日雷元江对他提供帮助之后,罗谷雨对于面前此人的恶感,已然减轻。毕竟细细数来从相遇至今,他们并没有发生直接的冲突,此人不曾对他表现出不善意图。再以这几日与其他人的相处作比较,他发现唐申与旁人不同,并未用怪异的眼神打量他。

  唐申沉吟:“自入此地以来,我便隐约感到怪异,原以为……”

  “猿以为喃?”罗谷雨盘起双腿,一手托腮,另一只手抛玩着价值连城的随珠,就像在把玩路边的石头,“木南咯……哩有得法子出母啊?”

  “我师曾言,古时多有破国破家之民,择偏隅之地而居。其中有一族名‘傀’,善后世所称之奇淫巧计,甚至将其融入日常生活。”唐申起身,拂了拂衣裳上沾染的灰尘,“我有一友曾数入试炼之地,与我谈过不少精巧的机关之术。虽离精通此法尚有一段距离,却也知道迷宫惯用伎俩,无非是诸多障眼法。”

  “我已有头绪,但前路茫茫,凭我一人之力将有困难,需要你的帮助。你……可愿陪我走一趟?”

  谈话需要技巧,唐申是个中强手,罗谷雨厌恶他人用命令的语气与他说话,唐申便把姿态放低。

  或者说,唐申总是把姿态放的很“低”,谦虚中藏着自信,委婉中透着强硬,仅仅在面对罗谷雨方乃是真正的随和。纵使是身为唐申师傅的唐宛凝,亦不知道唐申每一句或有所指的话究竟有几层含义,更别说罕用心计的苗疆青年。

  罗谷雨认为此话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,所以如常回答:“屋……唔,好。”

  有的时候,提问为的不是答案,而是态度。唐申因这个回答而轻舒出一口气,似乎放下了沉重的负担,虽未笑,眸中尖锐消融。

  抬脚离开铺满尘土的废屋,两人并肩走回街道中,混乱发生前被唐申投掷于人型魕蛊身上的火把正跌在泥地上。唐申从腰间解下出发前雷元江递给他的鹿皮手套戴上,从火把旁捻起一只被火烤焦的虫子,放在指间碾碎成末。

  罗谷雨手持随珠站在唐申身后半步,不觉中原人能自蛊虫里看出什么,询问道:“哩在看啷末?”

  “没什么。”唐申摇头,掸去手中碎屑。

  往四方观望,除来去二处,便是左右废屋,一条大道笔直往前,似乎简单明了。但罗谷雨被困数日之经历,便已很好地说明了事情绝非表面上这样简单,毕竟双眼所见,最会骗人。

  唐申转过身面对罗谷雨,他忽然郑重起来的神色让罗谷雨心感疑惑:“细瓦整根酿,啊帖?”

  “……”

  “呃……哩看我捉什末?”

  “莫要误会,不知我能否问你一个问题。”

  “啊。”

  “罗谷雨,你究竟为何而来。”

  “我为何而来……”罗谷雨下意识看了眼地上魕蛊,像是意识到什么,“哩怀疑瓦?”

  罗谷雨倒退一步,不屑道:“瓦要是想杀哩闷,喇哩用啷么麻烦。”

  “我从未曾怀疑你。”

  唐申冲罗谷雨摊开手,表示他并没有任何与之敌对的意图,心中暗想这么些年过去,罗谷雨没变,自己倒是忘了如何与罗谷雨交谈:“只是现下状况如此,旁人遇此‘魕蛊’或会联想至你身上,乃至诘问于你。我所问的,是培养此‘魕蛊’者……是否与五毒教有关系,与你有干系?”

  “哩……”罗谷雨面上怒容褪去,眉头紧锁,“哩啷个晓得?”

  唐申顿了数息,背过身:“若你不愿意说便罢了,我不勉强你。”

  即便罗谷雨不说,这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个谜。自他看到“四宝”上的标识,取来玄铁折扇之时,他便有所猜测。

  “走吧,找路从此处离开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唐申也不回头看,抬脚往来时方向走。两人一前一后,维持着中间相隔二步的距离。

  这段对话的开始以及终结皆十分突然,唐申在冲突即将发起前果断截断话头不再追问,本是理智之举,却不想气氛因此而尴尬。唐申实非擅长说话之人,此时此刻便生出束手无策之感,只得强压希望罗谷雨说些什么的想法,逼迫自己集中精神细想离开之法。

  罗谷雨并不认为自己会被困死在此处,因此并无焦急之相。在这似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,并不感到孤独什么的,蛊师常年闭关炼蛊随便便是一年半载,此处实在不值一提。

  奇怪的是,此时此刻罗谷雨却觉自己应当说些什么,但他想了又想,脑中完全没有关于蓝衣青年姓名的记忆,开口只喊:“喂……”

  “嗯。”

  唐申回答的非常快,几乎在罗谷雨话落的瞬间便接了上去。

  “喂,哩呢名字素?”

 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,可对于唐申来说,亦是个复杂的问题。他顿了顿,足足想了半柱香,才低声回答:“我是唐申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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