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九章 源远流长的文武之争_奋斗在五代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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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九章 源远流长的文武之争

  躺在床上,李延庆迷迷糊糊地想了一阵,总算想起来,这文官以知州之名担任地方主官的先河,正是先帝郭威开的。

  在后周之前,所有地方主官都由武将出任。

  即便有文官赴地方出任主官,也须将本官转到武官途径,成为名义上的武官后,方能出镇地方。

  譬如已故的太师冯道,前前朝后晋时就曾赴地方担任过节度使,他也是先卸去文官途径的本官,转为武官途径的节度使,才能名正言顺地执掌一州。

  文武殊途,决不可混淆。

  但在先帝郭威建立周朝后,逐渐开始有文官不转途径,而是以“权知某州”的名义暂时担任一州主官。

  这就意味着,文官的地位有所提升,武官的地位则是随之削弱。

  自郭威开始任用文官为地方主官,已有七年。

  到如今,连西京洛阳这般要地,都开始由窦仪这等文官执掌。

  这是一个十分危险,且十分重要的信号。

  莫不成这持续一个多世纪的武人时代,终于要开始走上末路了么?

  这窦仪就是郭荣推出来试探天下武将的棋子?

  所以郭荣才不计前嫌,不仅免除窦仪的罪责,还给他升官加职?

  李延庆在床上辗转反侧,难以入眠,仔细思量着窦仪升官这一重磅消息背后的深意。

  艾草的香气在鼻尖盘旋,李延庆突然想到一个很关键的点时间。

  郭荣提拔窦仪为知西京留守事的时机很微妙,恰好是京中所有高级武将都在淮南的特殊时期。

  若放在平常,郭荣若敢行如此大胆之举,以自己父亲李重进、殿前司都指挥使张永德为代表的一帮武官,必然会入宫劝谏,乃至劝阻郭荣草率行事。

  李重进、张永德两人都是站在周朝武官顶点的大佬,代表的是全体武官的切身利益,即便他们不在意,也必须要强硬表态,这是他们的责任。

  为了维持在全体武官、士兵中的威信,这两位大佬寸步也不可退让,除非他们甘愿丢掉自己多年积攒下来的威信。

  但此时,李重进、张永德,以及禁军中所有的高级武将,都滞留于淮南,对开封朝堂鞭长莫及。

  开封朝堂此刻就是文官的天下,郭荣可以毫无顾虑地安排窦仪去接手洛阳。

  想到此,李延庆不免感慨:郭荣这个时机抓得不可谓不妙。

  但事后呢?他有自信应对周朝数千名武官掀起的惊涛骇浪吗?

  郭荣此举是否有失妥当?他又是出于何等想法,行此危险举动?

  范质在其中又扮演何等角色?以冯吉为首的冯道余党是否有参与其中?

  一时间,无数疑问在李延庆脑海中盘旋,令他难以入眠。

  开封南郊的城南皇庄,郭荣同样彻夜难眠。

  最近开封城里炎热难耐,郭荣特意搬来城南皇庄避暑。

  皇庄内有两栋特制的“凉殿”,能够消暑纳凉。

  凉殿依小河而建,殿旁装有水车,利用水的动能,能将河水运送至屋顶,河水从屋顶沿屋檐化为水瀑落下。

  水车转动时,还会给屋内的机械式风扇提供动力,带动风扇旋转。

  如此既能降温,又能给屋内送风,可谓是一举两得。

  这套凉殿的制作工艺传承自唐代,唐玄宗当年甚至还建造了可以容纳数百朝臣的超大型宫殿“含凉宫”。

  不过如今战乱连年,致使财政困窘、宫殿逼仄,城南皇庄的两栋凉殿仅仅是小型寝宫的规模。

  凉殿消暑纳凉,又不用耗费多少人力,唯一的缺点,就是水车转动,以及水流落下时会产生不小的噪音。

  最近的日子里,郭荣就是因为这扰人的噪音,以及心中的忧虑,整夜整夜难以入眠。

  有时郭荣甚至要捱到天微微放亮,眼皮实在撑不住了,才能勉强入睡。

  郭荣平躺在床榻上,脑后枕着内嵌冰块的清亮瓷枕,双眼出神地盯着轻柔的丝织床帷,耳旁忽的传来符贵妃轻柔的鼻息。

  符贵妃是符皇后的亲妹妹,与姐姐一道嫁给郭荣。

  如今符皇后卧病在床,大部分夜晚都是妹妹符贵妃侍候郭荣。

  郭荣扭头看了眼符贵妃长长的睫毛:说好的要陪我一道熬到天明,你却悄无声息地睡着了......

  符贵妃每夜都承诺会陪郭荣一起熬夜,却每夜都挺不住,独自酣然入眠。

  郭荣当然不会因此怪罪符贵妃,他耸了耸眼皮,将头转正,继续出神地盯着床帷。

  人可以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而失眠,兴奋、忧虑、悲伤、病痛等内因,或者噪音、干扰等外因。

  郭荣之所以失眠,是他心怀忧虑,却又有些莫名的兴奋。

  忧虑淮南焦灼的战局、忧虑夏税能否正常进行、忧虑新上任的翰林学士承旨能否胜任、忧虑窦仪上任洛阳是否会引发武官们的群情激愤......

  至于莫名的兴奋,则来自于一种干了“坏事”之后的难以自抑。

  限制武官的权力,是先帝郭威,乃至这过去四朝十几任皇帝的夙愿。

  自后梁以来,十几任皇帝莫不出身于武人。

  这十几位帝王感同身受,皆深知武将乱权的危害,每一任皇帝无不想方设法削弱武将的权势,不少皇帝甚至因削藩而丢掉性命。

  但削藩这一浩大工程却并未因皇位、朝代的更替而休止。

  随着一代代帝王锲而不舍的努力,继承权、监督权、司法权、任免权...地方军镇的诸多大权逐渐回归朝廷的怀抱。

  但削来削去,却一直没削到最关键的点,那便是只有武官能够出任封疆大吏的铁律。

  节度使、观察使、防御使、团练使、刺史,皆属于武官途径,即便是朝廷想让某位文官暂领一州,这位文官必须先转入武官途径,才能勉强让众武将接受。

  先帝郭威在任时,终于打破了这一铁律。

  自第三朝后晋开始,朝廷基本收回了地方节镇的继承权,地方节镇大多不再父死子替,转由朝廷委派节度使。

  同时,受朝廷直辖的地方节镇,通常三到五年就会换一任节度使。

  这就引发了一个问题。

  此时交通极为不便利,比如朝廷要将宋州节度使调往西北的朔州银川市担任节度使,朔州节度使则来宋州担任节度使。

  这不仅仅是换个位置这么简单,两地光直线距离就接近两千里,节度使上任往往又是拖家带口,凭此时的交通水平,路途上花上个两三个月都实属正常。

  如果宋州节度使接到朝廷命令,立刻启程赶赴朔州,他麾下的掌书记、推官都是他的幕府从官,也要随他一道赴任朔州。

  那在朔州节度使抵达宋州前,这宋州空缺的几名官员该由谁来临时担任呢?朔州节度使出发后,又由谁来暂管朔州呢?

  为了解决这一问题,后晋朝发明了“权知某州军州事”这一差遣。

  拿上述宋州朔州的例子来说,朝廷在通知宋州节度使换镇的同时,会派一名高级武官,以“权知宋州军州事”的名义,简称“宋州知州”,先接替宋州节度使的位置,同时也会从朝廷带几名文官过去接替掌书记、推官的职位。

  朔州也是同理,由一名在开封赋闲的高级武官担任朔州知州,领着几名低级文官接替州务。

  数月之后,两名节度使分别抵达新的节镇,这批暂任官员便会返回开封,将权柄交还给新任节度使及其幕府从官。

  知州依然是属于武官途径的差遣,只有五品以上的高级武官才可担任知州,并未引发武官们的抵制。

  这一制度的创建很好地解决了节度使换镇的难题,因此便一直沿用下来。

  先帝郭威建立周朝后,自然也沿用了这套“知州”制度。

  而且在此基础上,郭威还进行了制度的创新。

  那便是用文官来担任知州。

  郭威篡位之前,就是后汉的枢密使,还统领大半禁军,在军中拥有说一不二的威信。

  任用文官担任知州,以削弱武官的权势,虽然激发了不少武官的抗议,却被郭威强行压制下去。

  传到郭荣这一代时,文官出任知州已是常态。

  但知州毕竟只是临时工,等节度使到位,知州就要卸职返回开封。

  地方州郡的长官依然是清一色的武官,伤不到武官体制的根基。

  如今窦仪出任“知西京留守事”却开了一个先河。

  上任西京留守王晏出任凤翔节度使后,朝廷其实并没有调别的武官来担任西京留守。

  所以,窦仪这知西京留守事,并非临时工。

  郭荣趁着一大帮武将都在淮南的特殊时期,安排窦仪出任知西京留守事,就是要坐实一点:文官也可长期担任地方长官。

  这条人事调动诏令发布后,郭荣这几日一直处于干了“坏事”之后既忧虑又兴奋的状态。

  朝中的文官们对这条诏令当然是交口称赞,而禁军中的武将大多滞留淮南,没人发出反对的声音。

  郭荣当然知道,大周与伪唐的战争还在继续,这时候刺激武官们并非什么好的选择,他但他已经忍不下去了。

  淮南局势为何糜烂?郭荣认为最主要的原因,在于武官执掌新占州县。

  韩令坤、赵晁,一个执掌扬州,一个执掌庐州,都任由部众巧取豪夺、草菅人命,激发了两州民变,极大地破坏了周朝在当地的统治根基,是周军在淮南陷入泥淖的罪魁祸首。

  增派向训、赵匡赞两人代替韩令坤与赵晁后,扬州与庐州的局势肉眼可见的好转。

  向训、赵匡赞与韩令坤、赵晁最大的不同,在于前两者虽是武官,却精通儒学,后两者则是纯粹的武人出生,对儒学可谓是一窍不通。

  活生生的例子发生在眼前,郭荣以此得出结论:接受过儒家教育的官员,更善于治理地方、安抚百姓。

  但在庞大的武将群体中,精通儒学者屈指可数,天下一百多军州,完全不够用。

  朝官以上级别的文官,大多都是进士出身,个顶个的都是儒学高手。

  那么要想使天下百姓安定,由文官出任地方主官,便是最好的选择。

  郭荣很自然地就将目光投到了文官群体的身上。

  窦仪出任知西京留守事,只是一个开始,如果此番能够平息甚至压制武官群体的反对,那文官长期担任知州,取代武将执掌地方,将会成为常态。

  郭荣当然也有削弱武官的底气。

  自上位以来,他就在禁军中大力扶持以赵匡胤为首的新兴势力,打击以李重进、张永德为首的老一代禁军武将。

  赵匡胤、韩令坤、李继勋等人虽然位高权重,但大多资历浅薄,在军中影响力较弱。

  同时他们深受郭荣的恩情,绝不敢公开反对郭荣。

  即便窦仪的人事调动激起了以李重进、张永德为首的老一代武官的反抗,赵匡胤、李继勋等新兴势力也足可牵制住他们。

  朝中又有老臣范质、李谷、魏仁浦等人坐镇,也能适当地压制住武官。

  不过这一切都是郭荣的设想,风暴尚未来临,他也摸不准武官们到底会做何反应,一切都还是未知数。

  身为大周这条巨轮的掌舵者,郭荣却一次次冒险行事,彻夜难眠便是在所难免。

  身旁“嘎吱嘎吱”转动的风扇吹来阵阵凉风,郭荣突觉有些微凉,侧过身,右手轻轻滑过符贵妃温润的腰肢。

  此举引来美人睡梦中一声娇嗔,郭荣嘴角浮现一丝微笑:不必忧虑,一切尽在掌控中,李重进、张永德等人翻不起什么波浪来......

  随着右手不断摩挲着,郭荣心底逐渐生出困意。

  正当郭荣双眼快要完全合拢时,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

  入寝时,只有一人能够接近这处凉殿,那便是深受郭荣信赖的内侍张守恩。

  而且必须是有紧急军情的时候,张守恩才能在凉殿外通报。

  郭荣顿时从似睡非睡中惊醒,提起薄纱遮住身旁的春光,起身趿履,朝殿门走去。

  “陛下,寿州传来急报。”殿门外,传来张守恩焦急的尖锐嗓音。

  “进来。”郭荣已经绕过屏风,坐到了前堂的椅上。

  张守恩轻轻推开门,步入殿内:“陛下,寿州城南大营遭寿州守军夜袭,大量攻城器械付之一炬,随营工匠民夫损伤惨重。”

  城南大营?郭荣双眼微微圆睁:“城南大营的主将,可是李继勋?”

  “回陛下,正是李继勋。”张守恩压低声调:“急报上说,因李继勋在营中狎妓,致使城南大营守备松懈、士气低落,这才给了唐军可乘之机。”

  郭荣闻言愣了愣,旋即咬着牙道:“这...怎么专挑这时候?这李继勋...尽坏事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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